Sep 11, 2006 14:29
不要对号入座。我只是在没电的晚上骤觉无聊。
醒来时脑袋又是感觉到快要开裂的晕眩,他猜想大概是昨晚宿醉未清的缘故。太阳升起来之前发生过的事情一概被那些烈性的威士忌和伏特加浸泡得模糊不清了。挣扎着撑开眼皮,周遭沐浴在夏日晨光中的画面和两年来每次早晨睁开眼睛时看见的都一样--至少和他每次在自己家里醒来时看到的一样。当然他还是敏感地感觉到略有不同:昨晚出门前他差点被空瓶子绊了个趔趄,可是现在那堆被他气急败坏砸向墙角摔出来的玻璃渣子不见了。有人很认真地打扫过屋子,拉平整了皱巴巴的桌布,摆整齐了乱七八糟的信件,连剩下的几个空酒瓶也整整齐齐在墙根码成一条直线。
何塞心里感到一丝暖意。躺着喊了几个人的名字都没有人回应,只有空荡荡的墙壁附和着他的声音。他想知道送他回家的人是谁。头脑中残存的除了昨夜酒吧中嘈杂的轰鸣外只是晃眼的空白,依稀记得有个灰色的人影把烂醉的他拖进家门,可是每次企图拷问记忆只会让自己头痛欲裂。作罢。强撑着让昏昏沉沉的自己坐起来,肩胛处一阵抽疼。该死。他竟然完全想不起来自己在夜里做个些什么,也许在酒吧里和苏格兰佬打过一架。拖着踉跄的脚步何塞想找面镜子照照自己,看看脸上是否真有打斗过的痕迹,或者领口上有没有红色唇印什么的--这样他大概可以猜猜那个叫玛莎的舞娘有没有在这间屋子里出现过。如果没有,那大概会是房东约翰先生把他拣回家的吧。那小老头待何塞不错,是个像话的英国佬,当然也因为何塞是少有的不拖欠房租的好房客。其实还有可能是一个人的。何塞知道自己内心希望是那个人的,但他阻止自己那样想。那个倒霉的小畜生。倔脾气的臭小子。想想曾几何时让这座阴冷多雨的城市男女老师顶礼膜拜的“伟大的何塞”在自家地板丢满空酒瓶居然是因为为这小子烦恼所至而不是因为事业或女人,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可是当他走过门廊的时候,还是看见了。那孩子安安静静地坐在台阶上,背朝着他,面朝着晨早冷清的大街。几缕阳光吝啬地摇进门廊来,把孩子瘦弱的影子拉得好长,一直拉到他脚边,像温驯的小狗一样趴着不动。
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昨晚摔完最后一个酒瓶甩门出去时保罗并不在他身边,也没有怯怯地躲在哪个昏暗的墙角。何塞晃晃悠悠穿过窄窄的门廊去,小心翼翼不去踩保罗的影子。自从上次发飚训了这孩子一顿后他一直在躲着自己,一直赌气不回家。天知道他每天晚上睡在哪里。何塞只在这两个多月来他只有在每次酒醒后才能看见保罗出现在他的视线范围,安安静静地守在门口,像现在这样,两腿紧紧并着,下巴抵着膝盖,抱住双臂,耍小性子似的不说一个字。不管他醒来时是早晨还是傍晚。
小子你啥时候回来的。
保罗,走吧回家。
保罗我们回屋去好不好。
你要一直在门口蹲到什么时候?随便你好了。
从开始的故作温柔到再也掩藏不住话语间的怒意,那孩子始终赌着气没有扭过头瞧他一眼。虽然以自己的个性绝对不可以听任这小子骑在头上作威作福,何塞还是强忍着不发作最后讨好他一把。保罗的眼睛还是和以前一样闪啊闪,清清亮亮的。他的头发好像停止长长了,两个月来还是跟新剪的一样干净。以前剪完不出十来天疯长的刘海就能把他眼睛盖住,要拨开才能知道他是高兴还是生气。保罗不闹别扭的时候是多么乖一个孩子,在家的时候。他指的不是晦暗潮湿的城市里租来的这个套间,而是南方那个阳光铺天盖地的家。在那里他是理所当然“最伟大的何塞”,可以不可一世地指指天,指指自己夸口说这里只有上帝,除了上帝,我。在那里保罗很乐意自己差遣他去做任何事情,哪怕他近乎刁难地差使他在蜿蜒狭窄的石板小道跑上几十个来回。这孩子从来不曾为此嘟过一回嘴,每次都是怯生生地回答:是的。何塞先生。
没错。在把保罗带到这晦气的鬼地方前他从未想到这温驯如小绵羊的小家伙还能使性子,让他不知所措。早知道就不会带着他出门了。可是他也是因为疼爱这小子才让他一直跟在身边的啊。从七八岁去就一直呆在身边的,有五六年了吧,对他而言保罗果就不是一个纯粹的小跟班了。大概还有一丝对弟弟或者儿子的感情搀杂在里面,自己也说不清楚。所以当初离乡背井时才决定让他一起来到这里的。谁知到了这儿保罗就开始没完没了地和他闹别扭:他不喜欢这座城市长年晒不到太阳,不喜欢整天湿嗒嗒的宽马路,不喜欢身边人说话古怪粗鲁的口音。一来怕他不晓得怎么打发每天收拾完房间后漫长的时日,二来实在受不了保罗每晚在他回家后小鸟一样唧唧喳喳抱怨这抱怨那(白天对付麻烦的俄国军火商已经够他受了),他替保罗在社区学校报了个名。结果才上了不到三天课保罗就说啥都不肯去了。据说是有个该死的红鼻子小孩朝他挥了挥拳头。无论他好言相劝或者威逼恐吓保罗死活没有再踏进那间学校半步。虽然大部分时间里很乖巧,但以前在家时这孩子没少在街上和人斗嘴把人鼻子揍出血呵。为啥一到这里就成了一只容易受惊吓的小兔子,整天红着眼睛哭着恳求他,何塞先生我们回家吧。他们就这样僵持了很长时间。保罗别扭了两年,何塞劝慰了两年。要说以他性格做到这样实在不易,他完全可以把这烦死人的小孩踢出屋子踢回老家去。可是他疼他,他舍不得。直到两个月前这孩子又一次哭闹,这回不管何塞说要把他卖去俄罗斯还是把他白送给房东老约翰当小杂役都吓不住他了,他只是不断抹着眼睛小声吵吵何塞先生我们回家吧明天就回去好不好。他终于控制不住了,伟大的何塞还远远不到让自己小跟班指手划脚的地步。他记得自己“砰”一声撞开门,指着黑洞洞的门廊朝保罗吼,要他马上滚出这栋房子去。此后倒是清静了好些天,直到他再也无法忍受一个人四堵墙的日子去把保罗找了回来。只是回来之后这孩子的抗议也更彻底了。连别扭也不闹了,他简直没拿正眼看过何塞,没和他说过一句话,还整天躲着不进屋。这两个月来何塞从来没有在自己清醒的时候见他出现过。
妈的。彻底败给这小子了。
蹲下来捧去孩子沉默安静的脸。保罗,答应你了。我们回家。
我们明天就回去。明天一大早,你说好不好?
那个叫保罗的男孩紧紧抱住膝盖,眼睛里藏着似有似无的云霭。
这个叫何塞的男人把孩子搂进怀里。
清晨。这座律法森严大雾弥漫的异国城市,传出了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两个月前的某天晚上,他唯一一次要保罗从他视野中消失。
五分钟后在两条街外的十字路口,出现了他听不到的马车嘶鸣和人群惊呼。
无聊乱作文